宴席进行到一半儿,太平这才在璟荇小心翼翼地陪护下姗姗来迟。
开始说是抱病,不得前来,顾长生着意瞧了瞧,这位被丫头小心捧在手里的太平姑娘面颊红润,气色尚佳,哪里有抱病的样儿!分明是躲着他呢。
可再瞧她神色寡淡自若,同平常一般无二,竟像毫不在意似的,一时五味杂陈,还觉出几分释然来。
太平平时不常生病,偶然一次,便是大病了。
顾长生叹了口气,躲着同生病比起来,还是躲着更强些。
太平略略扫了一眼,本以为会借故不来的云棽竟笑意盎然地坐在桌前,并无半分尴尬之色,倒是朝辞的脸色有些灰败。
璟荇昨晚上还曾同她闲话,说这些日子朝辞公主的脸色总是黑着的,想必是受不了这满院花团锦簇的气。
再仔细瞧瞧下首一桌,真真儿应了璟荇那句花团锦簇,太平正瞧着周言摇摇欲坠地脑袋,便听得璟荇小声在后头嘀咕:“周姑娘可真够出挑的,赶明儿我去院儿里把桃树砍了插她头上算了。”
璟荇话还没完,太平的脑海里已然是周言脑袋上顶着一株桃树到处乱走的场景了,不觉嘴角一动。
她正要往里走去,预备着先给蒋老夫人请个罪,再……
“你下去吧。”顾长生微微眯起眼睛,幽幽地望着太平。
太平以为他是叫自己退下,心里一紧,却旋即扯出一个微笑来。
退下也好,她想。乐的清净。
“让太平姑娘端上来。”
屋内一下寂静下来,空气凝滞,数十束目光直往太平身上钻。
太平身子一僵,方知他是在跟自己身后端着食盘的丫头说话呢。
太平盯着顾长生的眼睛。
他漆黑的眸子格外幽深,没有丝毫让步。
太平心里不知怎么就酸涩起来,这些日子,她是越来越看不懂顾长生了。
她的目光落在微微有些惊愕的云棽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标准的笑来。
顾长生啊顾长生,不过是为了云棽出府的事,他居然真的恼了她,执意要她在这些个侍妾下人面前把面子丢尽了?
她觉得两颊发烫,恨不能甩手就走。
可偏不知怎么的,她的腿僵硬地不听使唤,唯理智让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觉得羞耻,可眼眶干涩。
她的眼泪早就在国破家亡那日流干了。
她从不知所措地小丫头手中接过食盘,一步一步地往顾长生面前走过去。
她觉得这条路可真长啊……她一步一步地走着,像是把自己的脸面和尊严都一点一点地踩平了。
是了。她心想,她不过就是顾长生收留地一个奴婢,就连那府中的侍妾都比她高上一头。可笑她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知在别人眼里,自己许才是那个跳梁小丑,逗人发笑。
她这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陪伴,都不及一丝可能让他失去云棽的恐惧。
顾长生这些年的一再纵容让她看不清自己,她没资格干涉顾家一分,也没资格走近顾长生一步。
她以为她曾经有一瞬间走进他心里,却可悲地发现,这个障眼法背后,是一条浩瀚的天河。
她觉得太累了。
像被人戳破,丧失了所有气焰。
她贪心不足,是她活该。
太平将食盘轻轻搁在桌上,顾长生倒还是淡淡的:“坐吧。”
“是。”太平面上看不出一丝羞恼来,顾长生让她如何,她便遵命的架势。
蒋老夫人亲自替太平夹了一筷子,安抚道:“听说你身子不好,回头叫小厨房做了补羹送到你院里去。”
太平谢了蒋老夫人,推辞道:“老夫人恩德太平心领,只是实在不必再多添麻烦。”
顾长生自顾自地动筷,冷冷淡淡地道:“母亲给你你接着就罢了。”
太平垂首道:“是。”
顾长生意识到自己居然生了太平的闷气,心里纳闷儿的紧,可终究是件丢人的事儿,便只得闭口不言。
云棽乖觉地埋头吃她自己的饭,并不插话,顾长生此刻的模样对她而言极是陌生,却很有趣。她想到薛楚,心里一酸,若是什么时候,阿楚也愿同她这般了,她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模样。
或许,昔年也曾有过这般模样的。
她埋着头,记起薛楚从前高贵浅笑的模样,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公主,你怎么了?”太平隐隐觉得朝辞今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免疑惑,上前蹲在朝辞身侧,低低地道:“我替公主把把脉吧。”
朝辞抬头看她,脸色比方才灰败的越发吓人起来,只是艰难地将手递给太平,从喉咙里嘶哑地发出模糊的应和声。
太平心里当即咯噔一下,不由分说地拽过朝辞的手腕,眉心紧锁。
满屋的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纷纷放了筷子抬头往这儿看来。
顾长生眉心微蹙,给太平让出一条道来:“如何?”
太平脸色一沉,正要开口,朝辞却猛然喷出一口浓黑的血来,正正喷了太平一脸。
太平当即也管不得那么多,只扬声唤来小厮,命他们将朝辞抬到里屋去。又命人将府里的大夫全部请来会诊。
屋里众人惊呼一声,纷纷探头往这儿看来,太平扬声唤了一声陈珂,陈珂立即会意,起身走到蒋老夫人身侧,沉着地命众人在原地待着,无顾长生的命令,不得离开一步。
实际上,则是变相地将这些看到事情经过的人软禁了。
太平不顾酸麻的腿脚,起身便要跟着往内室走去,却被顾长生伸手一把拉住。
太平不解,心急如焚地想要甩开他,心里恨他的不知拿捏,公主若是此番有什么三长两短,传到宫里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兵权尚且不在,在这京城里,皇帝生了疑心或是思女震怒,简直是给了皇帝一个控制顾长生的绝好理由。
顾长生手上用力握紧她的手腕,垂眸看她,从她手上一把抽出绢帕,神色淡然,看来怒气未减,可手上的力气却轻柔至极,替她将脸上腥味刺鼻的血一点一点擦去。
太平方才的恐惧和疲惫像是也被他连同抹去一般,心里一软,便听得他在她头顶上传来的清冽声音:“是毒么?”
太平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剧毒。”她说着,企图躲开顾长生的手,却被顾长生牢牢握住:“不许躲。”
太平松了力气,由得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