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乌云坠坠，铅似的沉重。
天气暗沉沉的，将行宫绵延不绝的金灿灿的琉璃瓦和庄重的红墙遮蔽在一片乌云里。
合欢树枝繁叶茂，倾盖如故，浓墨重彩的青翠下是一张黄花梨木的躺椅，一边儿的方方正正的四角桌案上摆着一壶清酒。
树下的男子红衣绚丽，乌发倾泻如墨，软软地在躺椅上铺成一片。男子不过弱冠左右年纪，一双凤眸微微合着，艳丽的红袖中露出苍白细弱的小半截手臂，手中半握着一杯清酒，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斜靠在躺椅里。
他的容色过分明媚艳绝了些，与这暗沉的天色并不相称，实在令人挪不开目光。
解忧在不远处痴痴愣愣地望了自家公子半晌，方才想起有正事儿在身，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去，福了福身：“公子，姜大人来了。”
薛楚的一双凤眸缓缓睁开，凌厉妖冶，瞧得解忧不免一震。
“请他进来。”
解忧应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色，劝道：“快下雨了，公子进屋吧，别着凉了。”
薛楚没再说话。解忧伺候薛楚时间不长，但也知道有些事儿薛楚不愿回，便不再多嘴的道理。薛楚的性子古怪冷僻是合宫里都知道的。
她便又福了福身，遵从公子的吩咐，去请姜大人进来。
姜佘走到院儿里发现那躺椅上已经空空如也，唯剩了一旁的一壶清酒孤零零的，显得有些可怜。
解忧引着姜佘进了内室。
薛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进内室软榻上舒舒服服地窝着，姿态随意，不拘小节似的。
解忧放宽了心，去泡茶去了。
“随便坐吧。”
姜佘便也不拘着，在软榻的另一侧坐了，鼻端嗅到一股酒气：“哟，喝闷酒呢？”
薛楚没理他。
姜佘也不觉得无趣，笑的没心没肺：“可别给我这脸子瞧，来告诉你件大事儿。”
薛楚终于动了动，微微眯眼瞧他：“最好如你所言，否则...”
“谨遵四皇子之命。”姜佘讽刺他一句，见薛楚脸色一暗，便正色起来，“朝辞公主殁了。”
薛楚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什么时候的事儿？”
“刚得的消息。顾长生那边儿的意思是秘而不发。”
薛楚心知肚明，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也比不了顾长生那一手兵权来的重要，这事儿如今只能秘而不发。
“你手伸的倒长。”薛楚嘲讽地笑了一下，“皇帝也不一定能在顾长生那儿安住眼线。”
姜佘不以为然，自顾自地接过解忧手中的茶，真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我手伸得长你才安心不是？没这点儿能耐岂敢在殿下面前造次？”
薛楚轻哼一声，听得姜佘接着道：“还有好事一桩。”
薛楚受不了他这左一个关子右一个关子，反正他就算不问，姜佘也憋不住得告诉他，便干脆闭目养神。
果然，就算薛楚不理他，姜佘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云姑娘很快便要重回你的怀抱，觉得如何？”
薛楚的唇角勾了勾，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她从来都只是我的。”他心里有些欢喜，可嘴上照旧冷刻着。
“是是是，打不走骂不走的，可不是跟定你了？”姜佘不无羡慕嫉妒地酸道，“敢情你是今朝美人在怀，来日江山在手，只可惜我这给你跑腿的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薛楚合着眼睛，不咸不淡地道：“有萧太平，你也算不得孤家寡人。”
姜佘慢慢品茶的动作蓦然顿了下来，透过青瓷杯子口凝视了对面那个红衣似火，气质高贵，举止雍容的瘦削男子一眼，终究还是笑了笑：“不愧是昔日楚国皇帝心尖儿上的皇子，比别人更警觉些。”
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你是如何知道的？”
太平撩了帘子，往不久前还热热闹闹，诸位姑娘争奇斗艳的暖阁正中一站，原本还低低絮语的屋内霎时间安静无声。
桌上只剩了些残羹冷炙，原本光鲜的色泽显得有些黯淡，可说到底现在这个情况下，谁也没什么兴致去碰上一碰。尽管她们从天亮等到天黑，如今外头瓢泼大雨，阴冷阴冷的，可谁也不敢多抱怨些什么。
“我已命人将老夫人搀回去了。”陈珂冷静地回报，“老夫人年事已高，唯恐举动不便。至于云姑娘，方才随着爷一道去了。”
太平点了点头，陈珂活像是她的翻版，冷静谨慎，很识大局，今儿这事儿若没有陈珂这样的人在此坐镇，也是一桩麻烦。
太平环顾了四周一眼，那些侍妾顿时感到了重重压力，太平锐利的目光正如同外头坠坠的乌云，令她们心头紧张大作，不敢造次。
“方才的情状你们也瞧见了。”太平慢慢地道，“公主殿下，也就是夫人突发重疾，现在需要静心调养，你们众人无事不得前去打扰，否则按府中规矩论处，知道么？”
众人忙起身，福身垂首道：“妾身等谨遵姑娘吩咐。”
“晨昏定省的，也就免了吧。”太平转向陈珂，“爷出征这段日子，府中诸事暂由陈珂打理，若有不从者，不必回报，自行论处。”
她声音不大，却句句不容反驳。
府中众人都知道这位太平姑娘在府中的地位，名为姑娘，可实际上行的却是当家主母的实权，连蒋老夫人也对她多看一眼。是以她说些什么，众人也都服气些。
“诸位姑娘都累了一日了，回去歇着吧。”太平觉得心头泄了一口气，只想回到自己的榻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好好地睡上一觉。
众位侍妾又冲太平问了安，才陆陆续续地撩了帘去了。
周言走到门边，侍女替她卷起半角帘子，她不忘转头狠狠地剜上陈珂一眼。
太平留下了陈珂，见陈珂神色寡淡，丝毫没有慌乱之色，很是赞许：“你很好。从容淡定，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陈珂心里暗暗一惊，太平这话说的却是重了，当家主母如今只有这大卫皇帝亲女，更何况还有太平从旁辅助，云以及云棽这个顾爷心头上的人，哪里轮的到她？
她垂首道：“姑娘言重了，陈珂身份低微，愧不敢受。”
太平摇摇头：“我说的出，你当得起。低不低微是爷说了算，你不必顾忌旁人的闲言碎语。”
陈珂称是。
太平说：“我听爷说了，你想跟在我身边。于我来说，此事是再好不过了，我身边少有可心的人，而你的性子我也实在喜欢。可说到底，你是爷的侍妾，这顾府的半个主子，跟在我身边怕是委屈了你。何况此番我随爷出征，府中不能没人照看，别人我不放心，唯有你办事最稳妥。”
“谢姑娘称赞。”
太平点点头，接着道：“我打算同爷进言，抬你一个侧夫人的位份，如此也名正言顺。”
陈珂惊讶不已，侧夫人，她不过一个小小侍妾，舞女出身，竟不曾想有朝一日她能成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的侧夫人！
她内心惶恐，躬身道：“妾身不敢。”
“你既觉得自己出身卑微，如今便给你一个足以翻身的机会。”太平觉得有些疲惫，头晕脑胀，眼前也有些发黑，只是撑着道：“只是这顾府今后还要你多费心了。”
陈珂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妾身遵命。”
太平心神一缓，只觉得双腿不住地发软，便道：“你先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陈珂有些忧心地望了望太平不甚好的脸色：“姑娘保重身子才是。”
太平没有力气回话，只朦胧间觉得陈珂福了福身，脚步渐行渐远，最终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四下无人，太平终于松下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