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一个佣人接待了慧盈,高太太不在家,因为从前慧盈来过高家,所以佣人看见她照例是很客气:“是彭小姐啊,您请稍坐,我去通知少爷一声。”
慧盈点点头,坐在客厅。
她知道高鸣辉出事了。
周礼杰约她出来见面,开始是很客气的交给她一样东西,那是个镯子,据周礼杰说,是高鸣辉送给她的新婚礼物,她打开盒子看,想起来,那镯子是她和高鸣辉交往时在一间首饰店看到的,当时她被这镯子的款式吸引,多看了几眼,不过当时因为那镯子已经有人订了,老板告诉他们要买只能等再订下一套,事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高鸣辉还记着这件事。
她问周礼杰:“鸣辉怎么样了?”
周礼杰说:“他受了伤,据说那天有一辆可疑的车要出城,鸣辉正好巡查经过,发现可疑于是拦车,对方便开枪打伤了他。”周礼杰没有讲的太详细,她也明白有些事涉及到机密,只是不知道高鸣辉伤得如何,周礼杰又叹:“幸好他吉人天相,没性命之忧,不过听说当时也挺凶险,流了很多血,现在是回来休养。”
慧盈十分难过,只能默默无语。
周礼杰好奇地问她:“彭小姐,有点事我不明白,其实鸣辉对你一片真心,他为你什么事都愿意做,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呢?”
慧盈怅然,半天才低声说道:“周先生,你不明白。”
…………
高家的佣人给慧盈端来了茶点,说道:“彭小姐,我们少爷还在休息,我去给您看看他醒了没有。”
慧盈想了想,制止那佣人:“算了,你让他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他。”她刚要起身,听见另一个房间传来声音,“谁在外面?”佣人赶紧应声:“少爷,彭小姐来看你了。”
慧盈听见那个房间一阵桌椅拉动的慌乱声,也不知道高鸣辉在那房间干什么,佣人知趣,放了东西就退开了,慧盈犹豫一下,站起来往那个房间走。
高鸣辉正在房间里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他刚刚在休息,以为没人来看他,所以只穿着一身睡衣睡裤,听见是慧盈过来急得他赶忙找衣裤出来换,但因为左肩膀受伤吊着膀子,一只手活动十分不方便,好不容易把裤子套到腿上,还没扣腰带,就听慧盈在门外轻声问:“鸣辉?”
高鸣辉吓了一跳,“慧盈你别进来!”他急得脸都涨红了,手下速度更快,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次他把慧盈从医院接出来,在周礼杰那里,他曾是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两人差一点就,那时候他和她……,想着他怔了一下,慧盈却在外面开玩笑似地打趣,“鸣辉,你在房间里藏了什么人吗?要是不出来,那我可走了啊!”
慧盈也知道,这个时候开个玩笑更能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她心里又何尝不是百味俱陈,她转身往客厅走,正这时,门开了。高鸣辉穿得整整齐齐,手握着门把手:“藏没藏人,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慧盈这一看高鸣辉,她吓了一跳:“鸣辉,你……”高鸣辉却笑了笑,“没事,小伤。”他又洒脱地活动下手腕:“你看,活动自由。”
慧盈看他左边胳膊吊着,露在外面的手指都是青紫的颜色,知道这伤绝对不是他嘴里所说的那么轻松,她心里更加难过,高鸣辉却右手拉过她,把她带到椅子边,说道:“别担心,我这点小伤不值当,想当初人家关二爷胳膊受了伤,还能伸臂令劈之,时方与诸将饮,我这点小伤算什么!”
慧盈低声:“你和关二爷比?”
“怎么了?我比不得?”
“关二爷是神,我们都是人。”
高鸣辉又是哈哈一笑,半晌才缓缓说道:“……慧盈,你能来看我,真好。”
两个人坐下来,又都不说话了。刚才那一番轻快的玩笑话,过场之后就变成了小小的沉默,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风吹过来撩的窗帘哗啦啦响动,半晌,慧盈才低声说道:“你的东西,我收到了,谢谢你。”
高鸣辉恩了一声。
“日子定下来了吧?”他问。
“是。”
高鸣辉又呵一笑:“挺好。……就是不知道你结婚了,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慧盈笑笑:“当然能的,我会一直都当你是朋友。”
高鸣辉哈地一笑:“别了,我可不擅长和已婚女人做朋友。”他只是笑:“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慧盈打断他:“鸣辉,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别再让自己受伤了。”高鸣辉又乐:“怕什么啊,我不疼,没事儿……”
高家佣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外面,正在踌蹰要该怎么打断他们,可能在这佣人眼里,这位彭小姐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无怪太太都有些担心她媚惑了少爷,现在这彭小姐单独来看少爷,会不会出什么事?正好高鸣辉也没关门,看见门外有影影绰绰的人,他问:“你在外面干什么?”那佣人赶紧说道:“少爷,您还没吃饭呢!”
“不吃了。”
佣人很无奈:“少爷,您吃点吧!您一顿不吃,太太就罚我们一天不能吃饭,你两顿不吃,太太就要罚我们两天不吃,少爷,您别不吃饭啊!”
慧盈问他:“你为什么不吃饭?”
“我想吃的东西他们不给我吃。”
“你想吃什么?”
高鸣辉拉长声音:“我想吃海鲜,特别是虾,可他们不给我吃,还以为生个病会有什么特权呢,哪知道关的跟坐监牢似的。”
慧盈知道不让他有些东西可能是跟他受伤有关,她安慰他:“你就捱一捱吧,要不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吃虾,我知道做虾的最好方法,比一些饭馆里做得好吃多了。”
“真的?怎么做的?”
慧盈笑道:“其实鱼虾海鲜,最难得的就是一个鲜字,把虾捕上来,趁着还活的时候把虾放烈酒里腌一腌,虾被酒这么一泡,很快就醉了,然后趁虾还活着的时候,把石板烧得滚烫,再把虾倒上去烤,……”她讲得绘声绘色:“虾的鲜味还有酒的醇香,加上佐料的味道一齐蒸发出来,咬一口,那味道……”高鸣辉听得摇头:“你这丫头,知道我不能吃你还馋我?我现在肚子都饿了!”
“那你还不吃饭?”
高鸣辉只好笑着吩咐佣人:“行了,我吃,把饭拿过来,我和彭小姐一起吃。”
高太太回家,佣人赶忙迎上去,她问佣人:“少爷怎么样了?”听见餐厅有说笑声,还有女孩子的说话声,她疑惑:“谁来了?”一听说是彭慧盈,高太太又有些生气:“她来干什么?”
高太太往餐厅走,走到餐厅外面就听见儿子的笑声,还有慧盈柔声的劝解声,高鸣辉因为受伤,饮食上有些禁忌,加上他心情不好所以一直闷闷不乐,高太太心疼儿子就让厨房做了不少滋补粥,但那些粥因为加了些药材往往吃起来十分难吃,高鸣辉本来就不痛快这下更不愿意吃了,高太太往餐厅那看,只见慧盈端着碗在劝儿子,“吃一点吧?你把这碗粥全吃了,我就告诉你我小时候是怎么从树上摔下来的,为的什么摔的。”
高鸣辉摇头:“那我要是把那一锅饭全吃了,你愿不愿意把你从小到大所有的趣事都告诉我?”慧盈就笑:“哪有你这样赖皮的?再说了,那一锅饭你就算想全吃,那也不能全给你吃了啊!别人吃什么?你撑着啊你!”她端着碗,软硬兼施的劝他:“吃一点吧,祖宗啊,吃一点?”
“不吃。”
“吃一点,就吃一点。”
高鸣辉还在那推辞,最终还是没捱的过,慧盈倒也干脆,端着碗竟然在喂他吃?高太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慧盈瞥眼看见了高太太,她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碗。
高鸣辉也看见了母亲,“妈?”
高太太这才恩了一声:“慧盈来了啊!”
慧盈站起来,“伯母好。”
高太太进来,从容招呼慧盈:“慧盈要结婚了吧?你妈送来的贴子我都看见了,日子找得挺好的,到时候我一定送份大礼过去,你这姑娘长得漂亮,人又贤惠,以后啊肯定旺夫益子,谁娶了你都是福气!”高鸣辉终于忍不住了,“妈——”高太太还故意睁大眼,“怎么了啊,儿子,这慧盈要结婚了是喜事,你们两个这不还是朋友吗?慧盈要结婚了是人家一辈子的幸福,别那么放不开!”
慧盈很平静地站起来,“是,高伯母,那我回去了。”她往外走,高鸣辉右手一把抓住她胳膊:“慧盈!”
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愤恨和不甘,抓着她的胳膊忽然想豁出去算了,慧盈却是轻轻拿他的手,她声音还是很温和:“鸣辉,我结婚,你能不能来无妨,你的礼物我收下了,谢谢你。我和锦荣约好了两点去看衣服,现在我得走了。”高鸣辉几乎撕心裂肺,“慧盈———”
高鸣辉眼睁睁看着慧盈出了门,直过半天他才坐了下来,“一定要这样吗?”他苦笑:“妈,您一定得这样吗?”
高太太没看儿子,“你现在不明白,早晚有一天你能明白。你费尽心思去讨好她,可在她这边不过就是一个笑话。”高太太又叹:“你是我的儿子,我宁肯要女人想方设法地来取悦你,也不要看着我的儿子低眉顺眼的去宠溺一个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的女人。”
高鸣辉笑:“妈,您其实没错,我也不会怪您。可我也知道一件事,您这样做,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他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对不起妈,我没法忘她,一看见她我就没志气了,……”他站起来,一脚踹在面前的椅子上,咣当一声,高太太叫:“鸣辉,鸣辉。……”
………………
罗一刀在码头上巡视,一条船靠岸,扛夫们蜂拥过去抢着扛那些货物,虽然忙,但是码头上倒井然有序的,罗一刀背着手,不慌不忙地沿着码头走,旁边他的一个手下,叫双奎的,看着那船,叹:“这些米真好啊,价格比咱自己的米还便宜,一船一船的运过来,洋米都销不完,哪还有人再买自己家的米。”
罗一刀舒了口气,说:“也怪不得洋人往咱儿这运米,咱们现在自己人净整窝里斗,兵荒马乱的哪有人安心的种田,就算种田收了点粮食又给官方收了,说是充军粮。老百姓买不到自己的米只能买洋米,因为洋米没人敢充公!他妈的!”看有一个年龄尚小,身体挺弱的男子扛着个麻袋吃力的往前走,忽然身子一偏差点栽倒,罗一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他手一抬轻松就把那麻袋扶正了,那男子抬头,眼神向他做了个感谢的意思,罗一刀问他:“多大了?”
男子低声:“十五。”
罗一刀想起什么事:“十五?我初来上海时,也是这么大,就跟你一样,在码头上扛包。”
双奎提醒他:“罗爷。……”
罗一刀挥挥手:“算了,你给他安排个轻松点的活计吧,这么点年龄身子都没长开,就算养家,也得量力而行。”
他想起了自己从前来上海的事,那时候他也和这小孩子一个年龄,不过他长得比这孩子壮实一些,码头上记帐的丁头问他多大了,他怕人家不要自己就虚报了年龄,说自己是十八。为了生活,他每天干的比谁都多,有一次抢活被人欺负,对方踹了他一脚,还抢走了他当天发的工钱,他愤怒起来,和对方几个人拼命,最后被打的断了几根肋骨,而对方那几个人也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全都伤得不轻,从那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人想立足在这个世界上,要么你凭才能服人,要么你凭拳头服人,就这样一路打打杀杀走过来,不意想自己竟然也在上海滩闯下了一片天地。
他叹:“十五岁到现在,转眼间我来上海都十五六年了。”
双奎不失时机地劝他:“可不,爷,您也该成个家了。”
罗一刀白他:“你怎么跟我娘一个口气?”
双奎:“我说得是真的,罗爷,我跟您也有七八年了,按说从前咱们帮会小,上海有头脸的人不吊咱们,现在咱们占着几个码头,手下几百号兄弟,一说起您的名字,上海大大小小的商会都得让您三分,您也应该成家,给咱们帮会添个当家夫人了。”
罗一刀笑得很爽朗:“成家,是得成家了,我这也三十出外的人了,怎么说不得有个家样儿啊!”忽然他摊开自己左手,喃喃说道:“前天没事找刘瞎子掰一阵子,他说我这两年命犯桃花,有女人劫,弄不好还得死女人身上。”
“您别听那刘瞎子胡说。”
罗一刀乐:“其实这说法我还蛮喜欢呢!这些年来我啥事没经历过,酒喝了肉吃了人也杀过,枪子儿打过来我也没眨过眼,要真的让我死女人身上我还乐得呢,这叫死的风流比死的磕碜舒服的多。”他背起手,扬声高唱起京剧的段子,一边唱一边反而悠然自得的往前走,走着又说道:“成亲!下个月我就成亲!老子我风风光光的娶亲,洞房个三天三夜去!”
双奎在后面愣了一下,赶忙提着步子追了上去。